笔墨是中国画的基本表现形式。没有笔墨也就没有中国画, “笔墨”除其画笔之笔, 彩墨之墨的含意外, 一般地说, 则是指“笔法之法和墨法之墨”。《芥舟学画编》说:“作画譬如战阵, 笔为矛戈, 墨为岛粮, 绢素则地利……。”似是属于前者, 《山水纯》“笔以立其形质, 墨以分其阴阴”。当是属于后者。
《说文》“画, 界也。象田四界, 聿所以画也”。“象四界”指什么?指轮廓线。轮廓线是把握形体的基本手段。这大概是中国画重视笔墨的由来吧!由此可见, 所谓“笔”当指中国画最基本之“点线”, 而墨呢?《笔法记》说:墨者, 品物浅深, 文彩自然。可见墨是指“点线”在纸上运动所显示的浓淡干湿之渍染效果。古人对于笔墨运用总结了许多宝贵的经验, 同时把“笔墨”作为评画优劣的重要标准之一, 或说“吴道子有笔而无墨,”或说“项容有墨而无笔。”《文心雕龙》论文说:“夫翬翟备色, 而翾翥百步,肌丰而力沉也。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, 骨劲飞而气猛也……唯藻耀而高翔, 因文笔之鸣凤也。”
山鸡文彩缤纷可以喻“墨”之用, 鹰隼骨劲气猛, 可以喻“笔”之功, 笔之于墨, 如骨之于肉。骨胜肉则虽骨劲气猛, 而乏文彩, 肉胜骨, 虽其文彩, 而乏气力, 唯骨肉勿停, 则文质彬彬, 真如凤鸟五彩备而能高翔。是所谓有笔有墨者。
所以, 笔墨虽各具一功, 而实是不可分割的整体, “墨”借“笔”以尽其神, “笔”借“墨”以功于化, 一画之成, 亦莫非是用墨。所谓“笔与墨会, 是为絪緼, ”“自一以至万, 自万一治一, 化一而成絪縕, 天下之能事毕矣!”
一、 笔墨与形
笔墨是中国画家千百年来为表现现实生活而创造的特有表现形式。笔墨作为一种表现形式是为表现现实物象服务的。(当然, 严格说, 笔墨即形, 不过是笔触的形, 故当别论)笔墨因以成画, 而成画者, 未必是笔墨, 譬如, 砖瓦可以盖房子, 而盖房子的却未必一定是砖瓦。试想之:既然“笔墨”仅可成画, 为何评画者有“有无笔墨”之说?由此可知, 笔墨虽然可以成画, 但“笔墨”之所以是“笔墨”正因为笔墨自有其笔墨者在。就象房子用来居住, 但房子却有草房、砖房、瓦房、土房等不同表现形式一样, “笔墨”除其负有“职能”外, 应该而且必须有其自身的形式特点, 独立的艺术规律, 而不受客观物象所制约。
试想之, 如果笔墨仅仅是为了表现客观物象而存在, 那么, 为了表现物象, 就可以得出“不择手段”的推论。这就有可能抹杀中国画的特点, 动摇中国画以点线为基本造形手段的基础。实际上, 也就等于取消了笔墨, 如果一定说还有笔墨的话, 恐怕也只能是“画笔之笔, 彩墨之墨”罢了!
九方皋相马, 往往只看到马的气质神态, 而没有看到(或者说忽略)马的牝牡及毛色。这是否可以说:牝牡及毛色与千里马并没有必然的联糸?我们看画展, 有时也为画面之一片笔情墨趣所激动, 而不及祥看画中表现是何物象、是何意境。这是否可以说, 笔墨本身和客观物象本身也无必然之联糸?
如果说笔墨本身仅仅为真实表现客观物象存在, 那么, 板桥墨兰, 东坡朱竹, 青藤葡萄, 八大衰荷, 与实物又相去何远?!谁家花草如吴昌硕、齐白石笔下之花草?何处山川是黄宾虹、李可染笔下之山川?之所以为“画”, 非独物象之美, 亦非独意境之美, 亦贵笔墨之美也!盖物象意境美处, 现实中可取而得, 而笔墨之美, 唯画所独有。天地四时, 阴阳晦朔, 客观物象瞬息万变, 从真实的角度说, 即最高级的照相机亦难窥其万一, 何况一画之间?然而一画之间, 惨淡经营,笔墨交晖, 又岂客观物象所能及?
不识草书和甲骨者, 居然喜欢精彩的草书和篆书。然而其并不知所书者何也!固是白马之白, 何尝不是白纸之白?“白”和“马”各是一回事, 看来, 客观物象只能是客观物象, 画也只能是画, 笔墨本身自有笔墨本身的艺术规律可寻, 不待假手于客观物象然后得也。
二、 势与力
什么叫势?古代唯物论者以为天地万物皆混然元气所积而成, 所以万物皆有生气贯乎其间, 以至少而不枯, 繁而下乱。合之则统属相连, 分之又各自成形, 万物不一状, 万变不一相, 总之, 统乎气以呈其活动之趣者, 是即所谓势也。通常人所谓“势力”者, 以力由势生, 势得则力充之故。韩非子说:“使尧为匹失不能制三人, 而纣为天子可以为虐天下。”人情若此, 自然之物理亦无不如此。孙子说:“飞流之疾至于漂石者, 势也!”水性至柔, 而得势则可以漂石, “势”之为用, 可谓大矣!
用笔贵取势, 蔡邕论用笔说:“势来不可止, 势去不可遏。”可见一势之成, 浩浩乎气充其间, 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的, 所以, 势即力也!势是力的象征, 为兵者善取势, 则战必昨, 攻必克, 为政者善取势, 则上下一心, 金城汤池。为画者善取势, 则生机勃发, 活泼迎人。“势”作为一种物理现象, 充斥于天地之间, 无处不有“势”之存在。《绘事发微》说:“岑有平夷之势, 遥岑远岫有层叠之势, 石有棱角之势, 树有矫獰之势, 诸凡一草一木, 俱有势存乎其间。”
用笔贵力, 卫夫人说:“多力丰筋者圣, 无力无筋者病”, 欲求笔力, 须知取势, 用笔得势则力能扛鼎!然而笔力如何便能扛鼎?如以扛鼎之力使可否?“画”是造形艺术, 所谓“笔力”是通过用笔在过用笔在纸上运动留卞的形迹(即点线)给于人的视觉印象。举重冠军陈境开使笔未必如九十翁白石老人用笔苍劲有力。就是说笔力归根结底是形的学问, 是线(表现运动的线)的轻重疾徐, 抑扬顿挫的形势, 给予人的感觉。这个“形”的学问就是势的学问。是在轻重疾徐、抑扬顿挫的一系列矛盾现象的比较中显示出的那个“势”的学问, 这就是研究用笔怎样在矛盾运动中得势。相传吴道子观裴将军舞剑助毫, 就是从裴将军舞剑的纲柔疾徐, 轻重顿挫的运动中悟得笔势。而传张旭每作草书必大醉狂呼, 然后挥毫, 则恐“书经三写, 鸟焉成马”, 难以凭信!狂草之所以有气势, 非人必如狂然后能书。实亦造势之势之理也!如舞剑所以能助毫, 实亦和用笔有相通之理也!能悟此理, 平心静气时未尝不可作狂草如迅雷闪电!倘不悟此理. 虽力能按山, 气能盖世, 复何益?!
我们观察世界, 山川草木、日月星辰, 都按着一定的规律去运转。生生灭灭, 循环往复, 至于无穷, 这就是“道”, 势与道生, 因势而得力, 大至无极, 小至无微, 皆无非道也。亦无非势也。老子说:“天不变, 道也不变。”只要地球不毁灭, 人跳起来, 还要落在地球上, 就是这个不变的道, 统属着千差万别的世界。“画”也是一个小天地, 由一点一画, 乃至千笔万画, 合成一画。也正是由一个“势”字统属着那个千笔万笔的画面, 由此可见, 一画虽小, 而其理可与天地相通, 所谓“势”是理的体现, 一画若无“势”相统, 则画面支离破碎, 不能成画。气韵岂能生动?用笔若不能得势, 则痴弱气索, 欲求笔力, 如何可得?
三、 自然
“自然”从字面上讲, 就是自己“那样”并非因外力的意思, 老子认为:“人法天, 天法道, 道法自然”。从“天道自然无为”的观点, 取消了那个人格化的上帝。论画贵自然, 亦以“自然为上乘”的观点, 避免人工雕凿的痕迹。
苏轼说:“作文应如行云流水……行所当行, 止所不可不止。”云水性柔, 因势抒卷, 故可以极自然之趣。“行所当行, 止所不可不止”就是因势循理, 进退自如, 如风行水上, 自然成文。
笔墨贵自然, 首在用笔, 轻而不浮, 重而不刻, 留而不滞, 畅而不滑, 得心应手, 使转自如, 生机勃发, 是得笔之气。用墨自然, 须知用水, 以水彰墨, 故可以元气淋漓, 浑然一体。浓淡干湿, 渲淡适宜, 是得墨之气, 笔墨之气即得,则用笔畅达, 墨色光泽, 洒脱自然。
《文心雕龙》说:“心生而言立, 言立而文明, 自然之道也。”笔墨作为中国画特有的表现形式, 也是一种语言------所谓“艺术语言”。语言是表达感情的工具, 所以笔墨也应是“画人”感情和个性的反干应。“观山则情溢于山, 观海则情溢于海”。笔墨在纸上的运动以无声的语言表示其生命力和复杂微妙的感情。“诗是心声”、“画”何尝不是“心画”?心与道通。若使心与笔墨交融, 则笔墨所何, 皆随人意, 自然之趣, 不觅亦得。
读黄独峰教授“紫云雀噪”、“万峰攒天”、“南国幽香”诸图, 可以因悟自然之理。此数图情趣相得, 皆可涓之“心画”。用笔似不经意, 而飞动飘逸, 如凤翥龙翔,动人胆魄, 用墨浓淡天成, 墨气相属, 乃至整幅水墨天真烂漫, 光彩照人, 笔墨自然之妙, 可谓极矣!《绘事发微》说:“盖自然者, 学问之化境, 而力学者, 又自然之根基”。黄老积数十年之功力学问, 炉火纯青, 固非我辈所敢窥其妙。然而, 欲求笔墨自然亦非无径可寻。我想, 力学可以筑自然之基, 写心亦可得自然之趣, 而尤其应从“理”的角度, 就笔墨本身的形态情状以求其所以自然之故。
譬如水往低处流, 故山溪行断壁悬崖则俯冲而下, 声闻百里。烟朝高处飘, 烟云遇风, 则顺风飘举, 遮天敝日。这是地球引力, 及大气漂力所使“势”然也。“笔墨自然”究其实, 亦不过顺笔墨运行自然之趣可得大半。
然而“畅”虽可求自然之趣, 但却不是唯畅能得畅如唯畅, 则失之浮滑, 非自然也!贵畅而能留。拙能寓畅。董其昌说:“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, 树如屈铁, 山如画沙, 决去甜俗蹊径。”王羲之书“兰亭序”用笔流畅, 深得自然之妙, 而“石门颂”用笔古拙朴茂, 亦深得自然之趣, 可见任何事物都不能超越极限, “过犹不及”所谓从容中道亦自然之理也!
为何有人学画多年, 功力颇厚, 用笔亦不无流畅, 而格制低下, 反不如儿童用笔天真自然?可见雕凿过分, 则伤自然, 欲求自然, 则须去人工雕凿习气。然而, 画本身乃匠心经营所得, 那么应该何以求其自然呢?我想:匠心之极应与自然合辄, 把画人匠心巧妙地寓于自然之中, 所谓“如天衣无缝”者, 是真得自然之妙也。
四、理法
理的本意是指玉石的纹路, 引申为道理之理。所谓道理, 道之理也。也就是对客观世界规律性的认识。法是方法之法, 法度之法, 效法之法。法能循理始能谓之法。所以法是理之法。是有理所派生的。相对的说, 理乃不变之理, 而法无不易之法。
作画用笔和研究任何学问一样, 重在求理。倘理得, 何以法为?古人说:“画到无法是有法”, 即深得作画之理。
老子说:“为学者日益, 闻道者日损, 损之又损, 至如无为, 无为而无不为”
中国画积千百年之传统, 诸如章法、笔法、墨法、又有树法、石法、皴法……。画谱画论, 真可汗牛充栋!当今画家, 竞尚新奇, 多立新法, 亦众说纷纭, 岂能诸法皆学?条分缕析, 求其理而己!如能得理, 而自有我法者在!
譬如树, 树干是本, 枝叶为末。求其本则枝叶不求而得, 求其末, 则百枝千叶, 眼花缭乱, 徒劳心志。石涛说:“法立于何?立于一画。”这个一画之“一”, 即“理”。黄宾虹先生说:“画从一笔开始, 千笔万笔还是一笔。”是说“千笔万笔”也还是一笔之“理”。如月印万川, 虽然万川各印一月, 实际只有一月。一和万的差别, 只是数量上的差别, 没有“一”何以成万, 没有万, 何以有一?所以说:“大非定大, 故能寓小, 小非定小, 故能成大。”“一即一切, 一切即一”。譬如“一团水银, 分散诸处, 颗颗皆圆, 若不分时, 只是一块”。这个“一”, 即理所在。若能悟“一”之理, 对于作画之用笔、用墨、构图章法, 及作画用笔之整体与局部、疏密与轻重等关系处理, 皆可应手随心, 游刃有余。石涛说:“一画落纸, 众画随之, 一理才具, 众理附之”。为什么一理才具, 众理就会附之?一画才具, 众画就会随之?即所谓:“兴会所至必有引而出之者。”可见, 万变的画面有不变者在, 万变的笔墨亦有不变者在,。正是这个不变, 统属着万变, 造成一个变化中有统一, 统一中有变化的世界和画面, 此不变者, 舍理其谁?
一九八二年六月写
(文章原载:一九八八年《美术界》第二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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